代序
繁花勝景的歧路風光──作為寫作團體的帶領人 寫作能教嗎?如果可以,那麼要怎麼教?很多年來,我不曾停止過這樣的自我詰問。忘了從哪兒聽過一種說法:會寫的人很少(能)教人寫作,而夸夸其談教人的,要小心了,八成是自個兒作家夢碎的失敗者(套句現在的流行語──魯蛇)、騙子。雖我不是詩人、大作家,但也絕不願意混到了一個騙子之流,那麼,十幾年來,前前後後帶領過二三十幾個寫作班或工作坊,又是怎麼回事、都在玩什麼名堂?我的熱情和自以為是的理想,不敢說是原創,那麼它又是出自怎樣的系譜?
一位法國自傳作家曾經提出「信馬由韁」的自傳書寫策略,他說:「隨便去寫,隨便寫也許是探討重要主題、走最近的路達到最深程度的最佳方法。模仿這種記憶所呈現出的雜亂。因為在搜尋我們的過去時,是沒有清晰的路線的。」這段引文出自自傳研究的經典之作《自傳契約》一書,顯然頗有來頭,那麼我就模仿引文所言,先講講我走入「歧途」、踏上寫作教學的因緣。
最早是一九九九年的秋天,因好友鄭至慧*的邀約,我們在甫創校的板橋社區大學合開了一門「女性書寫與閱讀」。那時我的主業是報社副刊編輯,曾受女性主義的滋養和洗禮,也有幾年文化人類學的訓練,對於走入社群、將婦運理念推廣給更多人認識,有著模糊卻熱切的期盼。而那些年,關於女性的自傳性書寫在學術界已有了些研究和論述,女界也看見庶民書寫的重要,發起像是「阿嬤的故事」之類的書寫運動。仗著幾年從事編輯和記者等文字工作的經驗,以及我所認同、追求的理念和知識背景,三十三歲的我跟隨直覺和機緣,開始了在社大的教學生涯,不過最直接的原因更簡單,就是和好友姊妹一起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記得第一次上課前,我準備了一堆女性自傳與書寫的講義走進教室,放眼望去,心中一驚:「這,要怎麼教?」每張臉孔是如此不同,有的青春無敵卻又寫滿困惑,有的則是刻畫了歲月的痕跡,這一班包括二十出頭到七十幾歲的姊妹,其中最年長的學員以為是參加女性識字班,她是想來溫習寫字的。我有些傻眼,但隨即福至心靈生出一念:「太有趣了!這樣的不同,真好!」
震撼教育般的社大初體驗教會我很多事,隨著經驗累積,我也愈來愈理解到教室作為一個生命現場,不同的人帶著各自的經驗、成長的歷史、身分屬性(性別、階級、年齡、性傾向…等)在此交會,有可能激盪出怎樣的「火花」。而社大於我,由最早的玩票兼差性質,漸漸成了我實現理想的夢想國,常常覺得自己何等幸運,教室就是我的田野,報導人都自動送上門;此外,我也愈來愈領悟到自己的生命早已交織在我和學生朋友們的故事之間,我不再是一個和善卻保持距離的觀察者,而是打破距離、投入互動的參與者,並且樂於扮演攪動和催化關係的觸媒,帶動大家透過故事的訴說和分享,探索自己並看見他人。作為一個寫作團體的帶領人、教師,或許不是一個有名的作家,而必須是一個陪伴、聆聽、真誠回應並能夠欣賞不同的生命之美的人,至於文學的賞析、寫作的引導和具體的建議,則是搭配必備的工具箱。
隨著我漸漸認清自己的角色和使命,從此便成了一個虔誠的使徒,致力於將文學應用在生命(教育)的對話和探索。十五年來,我在幾個社區大學輾轉流離、混跡浪遊,不論是帶領讀書會、文學和電影的討論課,或幾種不同的寫作課──生命書寫、採訪與寫作、生活書寫、關於地方的書寫,全都是基於這樣的信念,我知道並確信:文學和故事能帶我們找到自己,並且尊重、欣賞更多不同的生命。最近幾年也陸續有大學、中學的老師朋友們從臉書上看了我的課堂記錄,找我去和教師分享或者進入班上實做帶領。因此,我又多了機會將寫作教學的實驗,運用在年輕人身上,從中證實了生命書寫和閱讀其實是不分年齡都能獲益的。
獨裁者希特勒反對藝術,理由是「藝術使我們在應該痛宰敵人的時候,卻感到心軟,忍不住想擁抱他。」文學和藝術一樣,都足以使我們「心軟」,我以為這正是當前愈來愈物質化、疏離化的「硬心腸」時代最最需要的,這是屬於情意的、感性的,也是生命教育中所不可或缺的一環。不知有多少次,我在課堂上、團體中看見好多好多的臉龐,因為閱讀文學、分享故事而散發溫暖的光暈,原本冷硬的線條變得柔和、茫然或批判的眼神被溫柔的淚水濡濕融化,我彷彿見證了一次又一次的奇蹟,這是文學的力量,一種靜定、悠遠卻具有無比穿透力的溫暖能量。
至於這本書的因緣是這樣的:二O一三年春天,我應大安社大資深工作伙伴張伊貝小姐之邀,開設了「個人年表與生命書寫」這門課,連續三個學期,每週一次在課堂上,我們談話、回憶、練習和嘗試不同的寫作遊戲,然後給回家作業。我曾為這一班的上課情景胡謅過一首詩〈那些搖晃不去的,請回來〉:
總是 當夜幕降臨
想像的星空下
把課桌椅調弄成圈
我們圍著篝火取暖 讓文字溜出來跳舞
一遍一遍的接龍 任故事漫漫溢出
現實的銅牆鐵壁
總有些搖晃不去的什麼 勾勾纏
又或者 和時間競賽
在茫茫的無意識之海
虔誠祈禱 釣一尾尾金色的魚
人人具備的魔法 仙女棒上的星星閃閃
白髮換童顏 常常撞見那迎面而來的帶傷少年
嬉笑或孤獨的女孩
心疼或驚奇 你的我的過往
生命如此艱難卻又甜美
那人的咒語不介意反覆 迴旋又迴旋
因為書寫 一切都會值得
因為活著 一切都會值得
這首詩對我來說是非常寫實的,相信每位曾經參與這寫作團體的朋友,讀了肯定會心一笑:「是啊!這的確是我們所親身經歷的。」由於這一班的作品質與量都很不錯,在期末成果發表會時,到場祝賀的蔡素真校長(松山社大校長、開學出版社發行人)跟我提及出版事宜,乃成就了目前讀者手上的這本《心塵微光:生命故事書》。這本集子主要是大安社大寫作課班上學員的作品,也有幾位我在林口社大、從前在板橋社大寫作課的好友共襄盛舉。感謝本書所有的作者,因為你們用心且勇敢地書寫生命故事,才讓這本書有了豐富多采的內容。
感謝我的知己好友林慧君老師、我所欣賞又敬佩的書評人/作家果子離先生,你們為這本書所精心撰寫的推薦序,讓我們默默的耕耘能夠受到注目和理解。還要感謝一起為這本書殫精竭慮、共同勞動的伙伴──文編兼執編小河(劉如意小姐)、封面設計Lucas,編輯本書期間,我和這兩位認真又優秀的年輕人合作,讓我複習也學到好多荒疏已久的出版事宜。答應為本書推薦的先進、師長們,你們的推薦背書是對本書的最大鼓勵。此外,這本書即將付梓之際,【心塵微光:生命故事書】臉書粉絲團設立,它不只是為了賣書,我們盼望能夠透過這本集子和粉絲專頁邀請讀者好友,跟我們一樣親身感受到說寫生命故事的獨特魅力和意義。
生命書寫不是少數人的專利或特權,這是一個常民書寫的時代,每個人都是讀者也是作者。如同古老的希臘神廟上所刻的神諭:「認識你自己」,認識自己不是無足輕重或自戀自憐的小事,或許是生命中最不能逃避的。願我們在回顧、書寫、故事的交會中,更加認識自己並體會生命的滋味,畢竟所有真切走過的路,縱使艱辛困苦,在書寫中終究能釀成甘美。
鄭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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