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愛的本質是我的信仰 挖出我的眼睛:我能看見妳,
封住我的耳朵:我能聽到妳,
無足,我能走向妳,
無口,我還能向妳宣誓心意,
切斷我的臂膀,我將以我的心,
猶如一隻手,將妳把握,
關閉我的心房,我的頭腦還會想念妳,
而若是妳在我的腦中縱火,
我能以我的血液負載妳。——里爾克《時間之書》第二部《朝聖之書》
每當提到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自然想起他的情詩,最先浮上我腦海的就是這幾行詩。這樣刻骨銘心、嘔心瀝血的詠歎,歷久彌新,很難忘懷。
里爾克在《給青年詩人的信》(Briefe an einen jungen Dichter)第一封就勸年輕詩人說:「別寫情詩,起先要避免那種太熟悉且常見的題材。」那一年里爾克也不過才二十八歲,正當青春期,熱情澎湃,當然寫情詩,但里爾克的情詩,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這一首〈挖出我的眼睛:我能看見妳〉,我曾經譽為象徵主義偉大情詩,寫於一八九七年,里爾克在慕尼黑結識露.安德里亞.莎樂美(Lou Andreas-Salomé),這位才華洋溢的美女小說家。那一年里爾克二十三歲,露三十八歲,這場姊弟戀開啟里爾克更廣闊的心靈之窗,透過露,里爾克進入尼采哲學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領域。露帶他兩度遊俄羅斯,見證了人民對土地的執著。
對出身於捷克波希米亞省分的里爾克,或許有歷史和地理基因,多少帶有漂泊漫遊的性格。里爾克從小被母親打扮女妝,天性內向,卻被父親送去讀軍校,在捷克語社會講德語,一心一意想到德國求文學發展,在在似乎形塑成非正統的邊緣性格趨向。
露帶領他進入正統文學發展領域,但在不可能會有正統結局的俄羅斯三人行(里爾克、露夫婦)後,里爾克回到沃爾普斯韋德(Worpswede)藝術村,結識傑出的女畫家鮑拉.蓓珂(Paula Modersohn-Becker),卻誤打誤撞與雕刻家克拉拉.衛絲陀芙(Clara Westhoff)結成連理。
成家生女後,不事生產的里爾克,生活拮据,只好離家別妻,恢復單身生活,出門打天下,前往巴黎,擔任雕刻大師羅丹祕書,親炙身教,面臨磬頦,在視覺藝術養成上,更為精進。
離開羅丹祕書職位後,里爾克顯現出充分波希米亞性格,無固定工作,居無定所。在二十世紀初葉,歐洲貴族世家未完全式微,而且資助文學家、藝術家、文人的風氣猶存。或提供古堡或住所,或連同管家,或提供出版機會和生活費用,或提供旅遊參訪,使里爾克無斷炊之虞,還有天下走動的活力。
於是,新居處、新風景、新人事、新關聯、新視覺、新印象,都強力促動里爾克靈思,成為詩的新素材來源。詩人不幸,詩幸也!人間處處有溫暖、處處有情,何況詩人本是有情人,加上人間對詩人有情,當然情留無限,情留亦無恨!雖然到生命將劃下句點時,因忍心割捨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Marina Tsvetaeva)新生/心聲呼喚,緣慳一面,使熱情的女詩人留下遺憾/遺恨。
里爾克早期的新浪漫主義詩不用說,到進入象徵主義、新現實主義、實存主義,詩風格在居停主人,和贊助者、支援者、愛慕者、惜才者,接續不斷的變動中,始終離情不遠。愛愈博大,情愈深遠。始終情殷意切,詩值得千古絕唱。
從里爾克每首詩寫作日期,大致可揣想或覆按成詩可能的特定或非特定對象。所謂非特定,是因為詩從特定性轉換到普遍性的適應對象,包括任何一位他不認識的讀者在內,於是堂堂走出他對青年詩人規勸的框限,創作了陌生化(不太熟悉)又罕見(不太常見)的題材,里爾克情詩之動人在此。
偉大的詩幾乎都是偉大的情詩,因為偉大的詩人是偉大的情人。情詩固不只表達男女之愛,還涉及萬物之情,或者說,情詩蘊藉愛情及物,甚至昇華到宗教心的投射,以及人生實存的本質與意義。試從《時間之書》開啟的鐘聲:
每當時間俯身觸及我
以清澈、金屬性的敲擊:
我感到震撼。我覺得:我能——
掌握可塑造的日子。
到《杜英諾悲歌》末尾終曲:
而我們,思念著引升的
幸福,就會覺察到
幾乎令我們吃驚
當幸福的形影飄落。
可體會到,既是情啟情滅,也是命始命終,又是宗教信仰的萌發到安息。這一切都涵蓋在里爾克一生從文藝青年,到養成一代詩宗的歷程,交揉糾纏詩情,以愛為原點,進入社會現實經驗,再超脫至新即物思惟,延伸到抽象化宗教引喻,全盤宏觀的詩建築。
由於里爾克詩的隱喻與象徵,使詩呈現多樣化指涉,從形而下的情愛提升到形而上的宗教情操,偌大的頻譜構成里爾克詩的世界,由於空間遼敻,轉化為時間綿長,百年來歷久彌新、經久彌甘。
里爾克惠我良多,我的體會或許就以拙作〈祈禱〉一詩的末段總括:
神啊
愛的本質是我的信仰
以台灣的名
◎李魁賢
編者序
那住在心裡的戀人啊…… 當我還是少年的時候──我是指十幾歲的時候,在書店買到李魁賢先生翻譯的里爾克詩集,我彷彿發現了一個巨大的腹語、回聲之祕密,這個祕密每次在閱讀里爾克的詩或者闔上詩集之後,都會無預期地出現──少年的我,正開始寫情詩,為那些常常覺得應該不會有結局、不知道未來會怎樣的戀情,或者說戀情的想像,而感到莫名的徬徨不安與哀傷,而混雜著甜蜜的幻覺……
愛是因為孤獨而生起的心理狀態嗎?還是一種在世間覺察自己煢煢獨立而渴望陪伴的幻象而已?我並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心裡好像住著一個人,一個完美的戀人,她不用開口便對我說出話來,她不用伸出手臂便給了我深深的擁抱,我恍恍惚惚了解了,愛是現實與想像的交界地帶,我們愛上別人,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因為我們的內心的空白,那個空白可以一無所有,也可以皓月當空。
里爾克遂成為我的祕密教主,在隱蔽和顯露之間,少年的我,翻讀著里爾克的詩,像猜謎遊戲般,臆想哪一首詩是他在戀愛的狀態。但里爾克太繁複了,他的詩結合了宗教意識、生命叩問以及他獨特的偶開天眼,所以究竟哪一首是情詩呢?我常常沒有辦法分辨,所以我就一直把那些讓我的心感覺到融化的詩篇,當作是情詩了。我可能也抄過一些里爾克的詩句給心儀戀慕的人,像是一位少年對教主的祕密宣示効忠儀式:我這一生也要寫詩,也要寫出會讓別人的心融化的詩。這位教主與其說是里爾克,不如說是住在心裡的戀人……
一直想編一本里爾克的情詩,覺得那會是我自己的詩閱讀以及編輯出版生涯重要的一件事。這個念頭埋藏在我心裡很久,但是這念頭太珍貴了,我一直沒有找到具足的因緣。
有一次,在台北市文化局和李魁賢先生一起評審,我突然開口了,向李先生提出編選一本里爾克情詩選的構想,得到李先生當場欣然的同意,所以之後我就從李先生所翻譯的幾乎全部的里爾克的詩篇中,一首一首慢慢地讀,那些讓我的心感到融化的詩,我知道,那就是我少年時認定的「里爾克情詩」。
最後選了四十四首詩,並且命名為《你是最溫和的規則──里爾克情詩選》,有鹿文化的夥伴並且將搭配林煜幃的攝影,以及出版後將陸續邀約一些人士為情詩錄音──詩是心裡的聲音,詩是住在我們心裡的那個戀人的聲音。
少年時的徬徨與感傷,已經很淡很遠了……,但是情詩總是讓我們能夠回想起自己心中最溫柔、最柔軟的地方。這本《你是最溫和的規則──里爾克情詩選》當然是為有情的人所編選出版的,有情,也許讓我們在世間苦惱,但愛的時候,戀人眼睛之所在便是太陽正在發光……
戀人在歌唱,戀人行走在里爾克的詩行當中……
◎許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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