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愛人同志闖西貢 越南,是與臺灣關係最密切的東南亞國家。
在文化上,越南與臺灣同屬漢文化圈,越南文裡有清晰的漢字足跡,越南口語有濃重的中文氣息,越南崇尚儒家禮教重男輕女,越南和我們一樣過農曆新年中秋賞月。
在歷史上,越南北部曾經長達一千年隸屬於中國;曾經協助越南抗法的劉永福黑旗軍,也曾試圖在臺灣抗日;二戰結束後有數萬名國軍逃進越南,被軟禁多年後來到臺灣;越南統一前的南方政權,曾經和蔣介石政權是難兄難弟;越南統一之後,還有難以計算的船民輾轉來到臺灣。
近二十年來,即使以「血濃於水」來形容越南與臺灣的關係,亦不為過。臺商是越南數一數二的重要外資,越南學生是臺灣數量最多的外國留學生,越南勞工是臺灣不可或缺的勞動力,在臺的越南女子是人數僅次於中國大陸的婚姻移民,而被稱為「新臺灣之子」的下一代,他們與生俱來的跨國社會資本,更是臺灣下一個階段的重要力量。
對於這些,我原本一無所知。
二○○二年,已故社長成露茜送了我兩本《東南亞史》上下冊,雲章在採訪時替我拿了一張研究所報名簡章,讓我在工作倦怠的關口找到出路,去讀了暨南大學東南亞研究所,開啟對東南亞的認識。到了二○○五年,更在指導老師李美賢的鼓勵下、拿著教育部的獎學金、暫別新婚妻子雲章,糊里糊塗去舊名西貢的越南胡志明市待了四個月。
沒料到的是,這短短四個月,徹底改變了我往後的日子。雖然只是短暫客居他鄉,但是獨自闖蕩的好奇與興奮、寂寞與惶恐,讓我稍能感同身受於在臺灣的數十萬東南亞移民移工,也讓我有充分的信心與動力,加入成露茜社長在我返臺後提出的「東南亞文字刊物計畫」,隨後開辦了臺灣第一個越南文刊物《四方報》。
我無日無夜地栽入《四方報》的運作,雲章自然也被捲入。我雖然會一點點越南文,但是我的男性身分,在接觸多為女性的越南移民移工時,總有些彆扭。此時善於溝通又甜美可愛的雲章,就成了最佳田野先鋒。越南移民移工的故事吸引了雲章,而《四方報》每天收到一疊一疊讀者的越南文信件,則更讓「文盲」雲章心癢難耐。她們到底寫甚麼?有甚麼心事?有甚麼故事?
二○○八年,雲章得到社長成露茜的同意,隻身前往越南當短期學生。我以前輩、學長的身分,帶她去胡志明市人文大學註冊、去阮氏明開十八巷找房子,交代當地的朋友多多照顧,然後不放心地返臺。當然,我多慮了。雲章雖然是路痴,但是生存能力決不遜於我,也因為性別和習慣的不同,認識了不同的朋友。
與我一起抽菸喝酒打屁的巷口Xe Om(摩托車司機)、理髮店男師傅、路邊攤老闆等等,這些不通中文英文的越南底層男性,雲章單身在外,基於安全理由,很難有所交集。但是和雲章情同姊妹的房東太太范氏賢,我雖然也在同一個房間裡住了四個月,卻沒有和房東太太交談超過十句話,甚至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而直率告訴雲章種種越南的不好、後來還跑到臺灣玩的越南上班族樓友Tri(智),我雖然也知道他的存在,但是印象中只打過一次照面,根本說不上認識。
尤其,雲章有一種特別的魅力,各色人等遇到她,都會不自覺地掏心掏肺、毫無保留地分享苦惱和喜樂。這次的西貢之旅,更證明了她的魅力不受語言和國界的限制。她的日本與韓國貴婦同學、房東太太、越南學生,往往才跟她沒聊兩句,就一副相見恨晚地說:「妳好懂我唷!」
於是,雲章認真讀越文、認真交朋友,開展出特別是屬於女性的西貢空間,蒐集了多采多姿的生命故事,並細膩地記錄一點一滴身為異鄉人的觸動,集結出書。
這本書說了很多西貢的好話,不過,也絕不刻意隱藏西貢的醜陋。而雲章在寫出別人的故事之際,也坦白了獨自客居他鄉的孤單無助。有好有壞、有苦有樂,這才是真實的人生。
雲章是我的愛人同志。我們在臺灣立報認識,一起隨著四方報成長,都是因為已故社長成露茜讓我們有機會去西貢,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將我們的東南亞見聞出版成冊。
我和雲章各自一百天的西貢小旅行,並沒有遇到驚滔駭浪,對他人來說其實不足為道。但是對於我們自己來說,因為曾經一步一步踩踏西貢不平整的人行道,一口一口咀嚼西貢的風土民情,使得西貢這座既浪漫又雜亂且風貌不停變幻的城市,永遠成為「我們的西貢」,也是我和雲章共同的故鄉,以及鄉愁的方向。
張正(前《四方報》總編輯、《外婆家有事:課本裡沒教的東南亞知識》作者)
前言
一封看不懂的信 召喚我前往西貢 二○○八年夏天,全球金融風暴蠢蠢欲動,即將大大衝撞崇尚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渾然不知風暴即將來襲的我,向當時工作的臺灣立報申請長假,打算前往越南胡志明市進修越南文。當時的老闆,已故的前臺灣立報社社長成露茜女士慨然允諾,不只給公假,還讓我帶職帶薪出國進修。
對於一個財力與人力長期短缺的媒體來說,這是何等困難的決定,可是她沒有考慮太久,就答應了。她只問我何時去,去多久,要我寫一份申請書說明進修原因。當時的她正在與病魔對抗,面對第三次的癌症復發,她說:「我鼓勵妳進修,我們需要多一些了解越南的臺灣人,但報社也需要妳,請不要去太久。」
出發的理由,來自一封看不懂的信。
越南四方報草創時期,人手不足。我和張正從採訪、編輯、印刷到發行都得做,發行管道很小眾,必須自己開發。我認識了住家附近的幾位越南移工,定期送報給她們,有一天,我收到其中一位越南幫傭阿心直接塞到我家信箱的信。
這樣的時代,信箱除了帳單之外,幾乎不可能收到信,何況是親手寫的信。阿心把信直接放在我家的信箱,我乍看以為她要投稿給四方報,編譯志工看了信,說,這封信是寫給我和張正的。
原來,阿心要回國了。她說,在臺灣工作六年了,前五年都過得很苦,工作辛苦,心裡也苦,直到有了四方報,沒想到居然有人想到要辦報紙給越南人看,看見母語就像看見家人一般,她每次看到我們,感覺就像家人一樣。她在信的結尾用漢語拼音寫著:「親愛的哥哥姐姐,祝你們身體健康,家庭幸福,聖誕快樂!」握著那封信,我感動得要命,卻連一個字都看不懂。
此外,報社每天收到如雪崩般寄來的越南讀者的信,也讓我越來越心慌,這些信到底寫了什麼?讀者到底有什麼意見和想法?我越來越不能忍受聽起來浪漫,其實是無奈的「文盲辦報」狀態,我要看懂這些信,我想了解這些隱藏在日曆紙、病歷紙、學童作業簿之間的故事,我必須學會越南文!
在露茜社長的大力支持下,我出發前往西貢(胡志明市),學習與生活之餘,也在部落格紀錄生活點滴,露茜社長看過幾篇文章後,居然想到越南來找我,看看我所描寫的西貢。
然而,我終究沒有等到她,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再也無法說走就走,2010年1月,她與世長辭。
我們陷入瘋狂的追思會籌備,連過年都在開會。追思會前一天晚上,我夢到她。場景在西貢的殖民風格飯店,我們正在大廳準備出門,我拿著她的追思會手冊與流程,想跟她確認內容是否正確,她可是很會挑錯字的。她卻連看都沒看,對我說:「妳們決定就好,我要走了!」
她對我一笑,興沖沖地站了起來,走向旋轉門,推門而出,門外是熱帶的耀眼陽光,她就這樣走入光中......。
我想,一定是因為沒能帶她去認識西貢,所以她自己去了。
於是我持續地寫,寫西貢街頭風景,寫我的越南朋友們,叨叨絮絮說著我在這座城市經歷的吉光片羽,我為西貢而寫,也為了還來不及跟我一起去旅行的露茜社長而寫。
沒有她,我不可能有這段漫遊西貢一百天的好時光;沒有她,這些故事將永遠不會發生。
獻給永遠的露茜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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