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終究來不及 我不知那是最後一天,最後一面。今年3月11日清晨,我趕到苗栗,來到他的病榻前,看著肺部遭受癌細胞攻擊至呼吸困難而幾乎無法言語的他,我不忍的要他多休息,但那時如知將從此永別,我會如何的挽留他?求他努力再撐下去嗎?眼看《風吹日炙》的出版有了眉目?
從2013年年中開始全力投入《風吹日炙》的寫作以來,這是我最害怕遇到的一天,或者應該溯至2012年9月知悉他罹患肺腺癌後,便時時擔心會面臨的一天。沒想到當天晚上返家不久,他走了的消息就傳來了……
邱德雲,苗栗「硬頸攝影群」的創會元老。與他的結識,或許因為2010年,硬頸二十週年聯展時,他展出一組「晒食文化」,讓2007年踏上飲食寫作之路的我,有機會於2011年10月參與客委會的客庄生活影像故事的撰寫而開展。
那是一種難於言傳的緣分。我們之間明明有半甲子以上的歲月差距,又有客家與閩南的文化隔閡,最後卻都消融在他半個世紀以來堅守寫實精神拍下的黑白影像裡。
在他人生最後的兩年半,從一眼吸引住我的「風吹日炙」開始,在一次又一次的無所不談裡,在他與癌症交戰的日子裡,我彷彿被他託付了一輩子的攝影生命,我死命想透過出版分享「風吹日炙」給予我的感動,而最後這也成了他活下去的最有力支持。
我日以繼夜追趕他的足跡,從1960年代開始,想像1990年代的他如何窮盡一切對抗時代巨輪,誰知穿透如微塵般的光影,誕生於農村廢墟的「風吹日炙」,竟是一個窮也窮盡不了的無窮世界,其間以一個福佬人的身分進入客家生活領域,又從一個攝影的門外漢硬闖專業的影像範疇,穿梭在沙龍畫意、寫實攝影以及物件攝影的意義探索中,甚至走過一段台灣農業滄桑史,曲折的踏上日本柳宗悅的「工藝之道」。如此跨時代,跨族群,跨領域,幾度讓我以為自己度不過這些考驗,更何況還不知是否有人願意出版?常常我只能束手無策任由殘酷又無情的時間化做癌細胞作用在他的身上……
好不容易,文字完成了,遠流同意出版,他卻走了,而一個更巨大的挑戰也迎面而來──到底要如何忠實傳達老人家生前堅持的影像編輯邏輯而不違他的攝影理念?這是一段更加煎熬更加惶恐的日子,雖說「風吹日炙」的出版曾支撐老人家抗癌,但在他不在了的這一刻,我始知他的存在才是我的依靠。
記得最後幾個月,老人家總不時的提到要是能早點與我相識就好,這段日子以來我也常想如果他還在多好啊!但人生就是如此,總存在許多「終究不來及」的事,當年他不就是抱持著這樣的心情,才能與時間競賽,為那一個個瀕臨毀壞的物件留下歷史身影。而今,所幸他還留給我一本十幾年前他影印手工剪貼的風吹日炙攝影集,翻頁之間,許許多多來不及問的,多少迎刃而解了。
最後,在這個出版困頓的年代,我要向願意出版這本「攝影書」的遠流致上最深敬意;對於一再寬待我的「任性」堅持的總編輯靜宜、主編詩薇,還有美術設計阿Fi更有著無比的歉意與謝意。邱德雲先生的女兒小媛姐及其他家屬的成全也一直銘感在心。另外感謝陳板先生對文中客家文化內容提出指正,以及台語作家王昭華和苗栗文華國小客語老師何智裕協助完成附錄「客閩語對照表」。
對於我的家人,更有說不出的感謝,特別是若非我母親無條件的包容,這近二年來,我怎能幾乎什麼事都不做,就只沉浸在《風吹日炙》的光影裡,而在光影的深處,雖無法接受最終沒能讓老人家看見《風吹日炙》的出版,但想起在苗栗他的工作室,那處綠意盎然的農園,一起聊天,喝著他親手種、親手磨泡的咖啡的時光,還有從他的黑白影像進入一個又一個不可思議世界的旅程,我的內心充滿感激,那是一段難得的人生經驗。
邱老師,謝謝您,希望您在另一個世界安心休息。
陳淑華
推薦序
日炙風吹邱德雲
麻繩綁住一根木頭,雖然有一大半隱入暗影,但是從彎曲的弧度仍可辨認出牛軛的身影,繩子已舊也起了毛,但是依舊牢靠地緊縛著牛軛。邱德雲親手影印剪貼的攝影集像是歷經風霜的武功祕笈,已經被翻閱無數次,影印機列印出來的對比強烈的影像,以及粗率的黑白質感特別令人著迷。
第一次接觸邱德雲,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從事客家運動的好友讓我看到他最早出版的攝影集──《水褲頭》。當時就被邱德雲黑白影像所震懾,特別是客家運動方興未艾之初,每個客家文化的追尋者幾乎都是求知若渴,邱德雲形象鮮明的農村風光一瞬間就征服了我,讓人清楚看見了扎扎實實的文化形影,也對客家的未來充滿了希望。
風吹日炙,是邱德雲1999年攝影展覽的主題,但是一直未曾出版專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程,才有機會把十多年前已構想幾近完稿的影印本拿出來,然後在他往生了的今天,成了出版社編輯的重要依據。一張張照片拍攝的像是主人剛剛離開,但是馬上會回來繼續操作的用具。手上的溫度還留在握把,腰骨的汗水仍印在竹虆公。老農具與手部的接觸機會格外頻繁,握柄、桶圈、杵石、刀柄、火鉗,受到主人日日的勞動,變得溫潤圓滑。
然而,邱德雲揀選的照片幾乎看不見人影。這個現象和他多數的作品幾乎如分水嶺的兩側。風吹日炙孤獨地懸掛在邱德雲長年紀實作品的另一端,究竟想要訴說什麼故事,而主人的缺席更添增了一份懸疑性。
陽光深深射入木紋、竹片與麻繩的縫隙,刻畫出銳利的線條、紋理,邱德雲追逐日頭、光影,框入觀景窗之中。有一件作品拍攝「竹袪把」,彷彿回應1840年代攝影技術剛剛啟動時,攝影先驅塔伯特(Talbot)的〈開啟之門〉(The Open Door),拍攝光影與物件的對話,展現攝影捕捉畫藝的原初感動。當然,邱德雲肯定不只著意在畫藝之美,必然也是歌頌瞭然於胸的器物文化價值。
和現今一切量產化的塑膠製品相比較,仔細盤算,昔日的農村是多麼善於就地取材、物盡其用,充分展現高質地的手作風味。原生於土地的金木水火土,經由工匠的手藝,製造出農家的器具,再經過農民的身體勞作,一件又一件農村用具終於轉化成為邱德雲觀景窗底的光影藝術。邱德雲精準選擇光線、溫柔地記錄了如理想國般的古典農村風物。
幾回走入邱德雲在鐵路旁邊的小農場都有很美好的體驗,滿園是果樹、花卉,花台上成排的盆栽。很難想像這個花團錦簇的小農園,昔日是一片稻田,火車經過時,邱德雲告訴我們,許多作品就是在這個鐵路稻田之間產生的。盡頭有一間小小的農舍,農舍旁邊老樹下仍然擺著邱德雲生前所使用的農具,夕陽下光影閃耀,彷彿是邱德雲風吹日炙的守護神。其實農舍就是攝影家的藝術工作室,也是會客室,裡頭布置著主人的攝影作品與歷來的展覽海報。不知道,這個小小農場與藝術工作室未來會不會成為邱德雲攝影美術館?
陳淑華貼近的探訪與流暢的文筆,追索邱德雲的攝影成就,試圖挖掘出戮力一生的影像故事,深為感人。特此為文推薦。
陳 板(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古蹟系兼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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