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在美麗島的旗幟下
陳芳明 三十餘年來的台灣家國,歷經多少風雨與急湍,沖刷多少淤泥與頑石,才到達一個歷史的高度。站在這時間的頂峰上,回望悲壯的風景之際,終於驚覺島上人民的意志是多麼強悍,也多麼無可動搖。而這一切,都不能不回到一九七九年的美麗島事件原點。迎接事件的三十五週年時,台灣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換血運動。除了中央選舉之外,台灣地方從五都、縣市,到鄉鎮里,都捲入鋪天蓋地的選舉洪流裡。大規模地轉換歷史舞台,在一九七○年代簡直是無可想像。那時的社會特別寧靜,由黨國所製造出來的幸福情境,使整個政治結構維持不變。那種超穩定的假象背後,無疑隱藏了太多憤怒的火種。只要稍有點燃,便立即遭到撲滅。小小的騷動,只不過是理想世界的點綴。
美麗島事件標誌著一個歷史的終結,也預告著一個歷史的開端。如果將之命名為民主運動的分水嶺,並不為過。在山嶺之前,是一片美麗如畫的江山。在山嶺之後,則暴露了千瘡百孔的社會。凡是經歷事件洗禮的年輕世代,都不能不受到衝擊。每個心靈都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意識。這一群所謂的新世代,便是後來組黨運動的重要成員。如今他們都已經邁向晚境,應該可以獲得較為充分的時間長度,回顧這島國所穿越的政經變化。許多過剩的情緒,顯然也到了可以沉澱的時候。
一個民主運動的開啟,必須要有恰當的環境與條件來醞釀。跨過一九七○年,整個世界地圖開始重劃,至少,以美蘇兩國對峙的冷戰體制,似乎也跟著融化。那是一個終結的開始,當美國國務卿季辛吉提出以對話代替對抗的策略時,台灣所被賦予的反共任務,似乎也已經宣告完成。為了結束冷戰,美國逐漸減少在遠東的駐軍,把西太平洋的防衛任務次第交還給東亞各國。美軍撤走時,在地圖上把釣魚台劃歸日本統轄,就預示了國際政治即將重新洗牌。一九七一年,美國顯然已經無力維護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席次,代表中國的台灣,幾乎是羞辱式地被逐出國際組織。一九七二年,尼克森特地親自造訪毛澤東,並且與周恩來簽訂《上海公報》。這項行動,就足夠說明美國有意放棄台灣。同年十月,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宣布與北京建交。當骨牌效應有了起頭,隨之倒下的,便是各國紛紛與台灣切斷外交關係。
當整個地球正在翻轉時,台灣的知識分子若是沒有感覺,便意味著心靈已經死去。恰恰相反,當國民黨繼續高喊「處變不驚」時,徹底觸怒了稍有思考的台灣良心。民主運動的釀造與集結,便是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下,逐漸成形。往後十年,這場運動終於建立了沛然莫之能禦的主導力量。站在對立面的是黨國體制,一個壟斷台灣所有利益的統治集團。台灣開始見證黨外雜誌的出現,許多陌生的議題如性別、族群、階級都在雜誌中受到廣泛討論。不僅如此,有關環境保護運動的文字,也次第發表於報刊雜誌。
民主運動再也不是停留於政治層面,它也牽涉到文學與文化的改造。在斷交的風潮裡,凡是能夠提筆的作家,有生以來開始注意到他們所賴以生存的土地。與黨外民主運動桴鼓相應的是,正在浮出地表的鄉土文學運動。隨之而來的是女性運動與環保運動,他們在不同的社會層面,也強烈感受到封閉體制的窒息。在那個單一價值的時代,任何運動無論是政治的或文化的,只要發出聲音就帶有抗議與批判的意味。而這些不同的聲音,最後都匯入了波瀾壯闊的民主運動。所謂單一價值,全然來自同樣的威權體制,它不容許異議之聲,更不容許有批判的行動。在那個時代,凡是任何運動受到鎮壓,便立即產生高度的政治意義。
美麗島政團的組成,便是在一連串的壓制行動之後,而不能不結合起來。一九七八年,戰後台灣首度見證一次全面改選的活動。包括立法院與國民大會的席次,首度開放給在地民眾參與競逐。那是相當稀罕的年代,所有的改革願望都寄託在全面改選。整個選舉活動臻於高潮之際,美國總統卡特突然宣布與北京建交。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衝擊,自一九五○年以來,台灣命運與美國政治緊緊綁在一起,已經成為台灣社會生活習慣的一部分。無論是知識分子或尋常百姓,也已養成崇美或崇洋的生活脾性。或確切而言,那是台灣人民生命裡無可分割的價值。斷交消息傳來,即使是蔣經國,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恐慌,遑論台灣社會的一般百姓。當人民期待一場勝選就要實現,國民黨突然宣布終止選舉。所有處在亢奮狀態的心靈,驟然遭到捻熄,那種無邊的失落與失望,自是可以想像。台灣對外關係受到切斷於先,台灣內部選舉又受到中斷於後,整個海島似乎找不到任何精神出口。戰後以來前所未有的憤怒,一步一步蓄積起來,簡直要到達臨界點。
《美麗島》雜誌發行於一九七九年八月,代表著台灣知識分子政治思考的成熟。這個政團,除了許信良有過留學經驗,其他所有的成員,都完全在台灣接受黨國教育。具體而言,他們是接受國民黨思想最完整的世代,卻能夠在僵化體制裡創造活潑的思維,這不能不說是台灣歷史的奇蹟,也是在國民黨教育下所開出的奇異花朵。從此歷史挾泥沙俱下,無論是上班族、學生、農民、勞工,都從不同的領域加入這個行列。較諸一九六○年雷震的《自由中國》,這新的形勢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七○年代才剛剛成形的中產階級,幾乎都以顯性或隱性的方式在背後支持。當時張俊宏則稱之為中智階級,意味著一個和平改革的時代已經到來。
在一定意義上,政團的成立其實是朝向一個政黨的建立而發展。它所釋放出來的意義,恐怕不能只由政治角度來詮釋,還包括了經濟、社會、文化的不同願望。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國際人權日,美麗島政團在高雄舉行人權遊行活動,正是要把雜誌的內在精神彰顯出來。當他們公開提出思想自由、組黨自由、言論自由的標語時,正好對照了國民黨所統治的台灣,是何等封閉,何等鎖國。處在這樣歷史轉折的關頭,已經超出國民黨所能容忍的程度。當天晚上,才爆發了「未暴先鎮,鎮而後暴」的局面。這是非常典型的悲劇,亦即預知逮捕行動隨時可能發生,所有的領導者還是赴湯蹈火,走向歷史舞台。
緊隨事件之後,台灣進入一個前所未有荒涼而恐怖的階段。首先是全島大逮捕,接踵而來的是林家血案,最後是美麗島大審。那是最原始的犧牲儀式,必須以生命、肉身作為祭品,才有可能滿足一黨獨大的權力慾望。每一個手段都極其殘忍,完全喪失人性。必得穿越這樣的歷史階段,或許台灣的靈魂才有可能獲得重生。那種凌遲、鞭笞、刑求的滋味,非常公平地分配在每位台灣住民的命運裡。當權者親手撲滅了一個時代的希望,但他們並不知道,在種種政治巫術的背後,一個新的世代也正在誕生。
美麗島事件不能視同革命,當然也不是政變,更不是官方所宣稱的暴動。然而,它所產生的意義,對新世代而言,已經在心靈裡釀造了一場革命式的風暴。他們徹底與黨國體制劃清界線,或是在血脈深處,他們徹底看不起這種猥瑣的統治者。如果要檢討一九八○年代以後的民主運動,或民進黨的組黨成功,或戒嚴體制的宣布解除,我們都必須回溯到這場改變歷史流向的美麗島事件。欠缺對這個事件的具體認識,我們就無法建立一個完整的史觀,更不能對台灣的過去與未來,整理出全面的解釋。
《反抗的意志》是台灣民主運動的影像史,跨越一九七七年至七九年,恰好是最為關鍵時期的記憶。當我們對這些黑白照片投以深情的回眸,便深深感受到歷史沖刷的力道。在網路、手機、平板盛行的現在,這些靜態的影像紀錄,或許不夠生動,但我們必須承認,一幀靜態影像確實是勝過千言萬語。我們都是歷史的產物,曾經閃現在古典時間的光與影,都對著我們這個世代投以強烈的暗示。我們對民主價值的信仰,對政黨政治的信念,對政黨輪替的信任,應該都歸功於美麗島時期所播下的種子。每一張照片,就是一粒種子,埋在記憶底層持續抽芽茁壯。三十五年過去,那些種子已經形成盤根錯節的歷史脈絡,蔚為一株巨大的樹,對現在年輕世代覆蓋以濃郁的綠蔭。日後的民主運動,都是在美麗島的旗幟下出發。這些記憶的莊嚴意義,便是為我們的後世開啟無窮盡的想像,也綻放無止盡的希望。
2014.11.24政大台文所
新版序
解除恐懼的魔咒
施明德 太陽花學運的那段日子,嘉君幾乎每天都陪著小板和笳笳在立法院圍牆外,中午才帶她們回家梳洗休息,晚上又趕過去。對兩個十五、六歲的孩子,那是一個很特別的教場。三月二十四日,學生衝佔行政院,她們也在現場承受噴水及警察盾頂、腳踏。中午,我親自開車去接她們回家。
在車上,她們陳述如何遭到警力的驅趕。她們描繪出像電影般的情節,這是孩子的第一次。我問她們在警察持棍盾逼近時,會不會恐懼?會不會害怕?
小板用非常嚴肅又堅決的眼神說:「為什麼會恐懼?為什麼要怕?爸爸,你生而為奴,要反抗主子,反抗統治者,你們才會懼怕。我們生而為自由人,我們在捍衛民主,守護國家,有什麼好怕的。」
一九四五年,台灣史上又一次更替外來統治者。二戰末期,麥克阿瑟元帥的越島戰略,放棄登陸台灣,改而進攻琉球。戰爭結束,並由中國政府軍事佔領台灣。那時,台灣人還夾道歡迎「回歸祖國」。短短一年半,就爆發了二二八事件。軍管政府的暴政,引起抗暴,抗暴招致中國派軍來台鎮壓。人類歷史上常見的法則:「暴政→抗暴→鎮暴」三部曲,在台灣上演。蔣家政權全面性的鎮壓、清鄉、屠殺。接著蔣介石兵敗來台,立即採行報復性的白色恐怖統治,台灣從此邁入有史以來最顫慄的沉默時代,恐懼成為台灣子民每分每秒必須吸入的空氣成分。
在那段漫長的三十幾年中,絕大多數的台灣人不得不淪為順民,不少人投誠求榮,極少數幸運者出國留學不敢回來。非常、非常少數的反抗者,不是就義於刑場,就是囚禁於泰源監獄和火燒島。蔣氏父子深諳馬基維里的統治術,與其讓人民愛戴,不如讓人民恐懼。
恐懼的人民,不只不敢反抗,更會高聲歌頌統治者的「德政」。遠離那個時代的台灣人,也許不太能體會,但看看今日北韓金正恩的演出,就能聯想、領悟。
恐懼是反抗者的手銬,掙脫它是成為反抗者的初步。恐懼更是統治者的海洛因,他必須不斷對人民施打。
恐懼成為反抗者和統治者的拔河賽。
美麗島軍法大審不只是我們激昂的理想宣傳場所,也是一場「解除魔咒」的儀式,一場與恐懼感拔河的征戰。死神一直待在我身旁,隨時準備帶走我,我想祂知道我已從祂身旁閃避過兩次,我熟悉這種感覺。要睥睨統治者的權威,要鼓舞躲在暗處的朋友,要子子孫孫感到光榮,是我想從臨死的身軀擠出的最後剩餘的價值,我沒有空為自己求活。憲兵押解著我,從押房走到法庭,我一路保持微笑,刻意將一隻手插入口袋中,一派輕鬆。反抗者,必須如此!
獨裁統治集團也不是省油的燈,監獄長官特別為此跑到押房,告訴我:「你這種吊兒郎當的樣子,會給法官和上級很惡劣的印象,認為你不知悔改。出庭時,手不要插進口袋,表情嚴肅點。」施魔者和除魔者終於正面交手了。
接下來的庭訊,除魔者依然笑傲如故。有幾次,站在我兩側的憲兵趨近把我的雙手拉出口袋,我立刻又插入,他們又拉出來。最後,我只好雙手緊緊抓住口袋內的褲管,讓憲兵拉不出來。旁觀的攝影記者會拍到拉拉扯扯,當然不是獨裁政權願意讓人民看到的場面。最後,他們只好任由我傲笑法庭,進行我的除魔儀式。
死神奇怪地又棄我而去,我再度被判終身監禁,重啟我在火燒島一天又一天的監獄鬥爭。在獄中,我們看到,台灣人民正在從二二八事件的恐懼中解放,反抗行動更加飛揚,終於迫使獨裁者蔣經國在垂死之前的半年,宣告解除實施了三十八年的「戒嚴令」。蔣經國死前,副總統李登輝面見他,椅子仍然只敢坐三分之一,這樣的獨裁者,如今竟然還有人稱讚他是民主創造者!垂死的蔣經國,只是在臨死之前,沒有忘記他年輕的留學國──俄國的歷史教訓:尼古拉二世被滅族的報應。他明智自救的手段,保住了蔣家後代迄今仍能快樂生活於台灣的機會。
自由,永遠是反抗者的戰利品,絕對不是掌權者的恩賜物。
美麗島事件已經三十五年了,對我這個誕生在日本時代,躲避過美軍的轟炸,經歷過二二八的血腥,白色恐怖的洗禮,監獄的淬煉,戀人別戀,遺產被佔,同志的出賣,大哥陪我絕食至死,黨的背叛,戰友的貪腐,家人的拋棄……,反抗者回顧滄桑來時路,品嚐了人性的高貴,也碰觸了人性的脆弱,我心沒有恨,我不想恨,我不能恨,因為我還想往前走下去,前面若有不義,也得繼續戰鬥。
人類歷史上的反抗之路,都是崎嶇,充滿考驗與血淚的旅程,不少人在路途中犧牲、奉獻了,更多人半途放棄;幸運走到終點,看到統治者倒下的,也常常嚐不到成功的果實。辛勤的耕耘者,往往被精明的鐮刀派取代。 但是,烈士之血,革命之花,反抗者的意志是國家的基石。反抗者的桂冠,常常只在歷史。
沒有烈士的鮮血,開不出美麗的國花;沒有反抗者的意志,築不起堂皇的國家殿堂。
再版這本影像書,特別感謝「時報出版」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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